【教室回望(4) - 時代】

 

//早陣子馮智政兄問我來英國的原因是甚麼,我二話不說是為了孩子。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的未來,我會留在香港鬥長命,用我的方法頂到不能再教書的一天。
回家之我,思前想後,打開電腦,由女兒出世到現在的相片重看一遍,因為照片很多,我連續好多個晚上都在看。
女兒只有一歲多的時候,是2014年。
我帶她去過很多次金鐘,那時候她當然不知道那是甚麼,只是天真無邪地四處跑。
雨傘的時候,我曾經以為時代到了。後來才明白原來未到。
清場前夕,我看著金鐘現場,我問自己,以後怎麼辦。
自2014年起,我決定在女兒中學之後送她出去讀書,那時候我要做的,安排女兒在香港入讀理想的小學和中學,我自己努力工作,好好為女兒準備未來的學費。
女兒幼稚園畢業的時候,是2014+5年的6月,即是2019年6月。
我這世都記得,女兒畢業禮是2019年6月12日,這歷史性的一天,我下班後去了女兒的畢業禮。
2019年的遊行集會,我都沒有帶女兒去,我知道那不安全。我也答應過太太,為了她和女兒,一定不會做任何有風險的事。
雖然沒有帶女兒去過任何現場,但某一天本來銅鑼灣下午有遊行,那天我們一家在那邊吃過午飯,我打算送太太和女兒回家,可是在崇光外的怡和街,突然出現防暴警察,然後和現場的市民發生衝突,因為銅鑼灣站已經不安全,我抱著女兒向天后方向前進,突然我身後響起那熟悉的「嘭、嘭、嘭、嘭」聲音...//
//...7月1日立法會事件,佈防的警察撤退令立法會被佔領起,我意識到有人想激化衝突到極點,作為全面鎮反的基礎。後來的721元朗事件、831太子站事件,大家還歷歷在目,不用我再描述。政府一切做法都不是在緩和民情,而是激化矛盾。
2019年10月的某日,學校突然收到教育局通知,全港學校要在指定時間聽宣佈,那天下午放學前的指定時間,全港學校播放禁蒙面法的宣佈。我在課室,看著學生,感覺極之難受,我站在那個位置,我其實就是制度的一部份。令我最難受的,是這個強硬宣佈,還是全港學校宣佈的做法,根本是在火上加油,被激怒的年輕人,難道就會留在家中不再上街反對這個倒行逆施的政府?我很難受,因為我十分肯定那一天之後,反抗會更加激烈,會有更多人被捕、更多鎮壓。
播音器播出宣佈的時候,我站在門邊,透過玻璃看著外面,我不能直視正在聽宣佈的學生,心裡反覆思考著宣佈完結後應該怎樣跟他們說。
我知道全港學生放學後,街道一定不會平靜。我是他們的老師,所以必須以他們的安全為重,所以必須勸導他們放學後盡快回家,街上有危險,不要出街。
果然,自那天起,街上的抗爭被火上加油,連續很多天全香港多處出現令人震驚的衝突和鎮壓,去到11月,衝突嚴重到全港停課,衝突更激烈,那個月大家一定記得,中大和理大發生過甚麼事...//
//...理大事件的同一時間,是區議會選舉。我和太太能帶女兒做的,是最溫和的行動,即是做助選義工,為住隔離座的候選人拉票,踢走尸位素餐又支持極權的當區區議員。
選舉當日,我看到新聞圖片,投票的人龍史無前例地長,投票率史無前例地高。結果,支持民主自由的候選人大獲全勝,那時候,我以為時代可能來到了。
事實上,選舉是緩和衝突的最好方法。區議會選舉大勝之後,衝突有緩和跡象。大家期待的是立法會選舉,可以產生一個有能力反映民意的議會,甚至可以制衡已經完全失去認受性的行政長官。
我沒有天真到以為區議會選舉勝利就是最後勝利,我知道政權為了阻止支持民主自由的候選人在2020年立法會選舉勝出,會再用他們慣用的莫須有罪名褫奪候選人資格(俗稱DQ,但我對這個字眼很反感,那是褫奪資格),不過我仍然相信,香港人醒覺了,即是你再使橫手,民意還是會選出不支持極權的候選人。
當時我擔心的是,他們不只要褫奪候選人資格,而且要推動全面鎮壓,以大抓捕肅清反對力量...//
//... 時代終歸未有站在我們的一方,至少在這一刻未有。
我知道那個時代終會來臨,但不知是何時,我可以等,但孩子的成長不能...//
//...即使沒有災難,女兒要在這裡成長,如果沒有變成小粉紅,就要學習忍受獨裁,還要學習假扮對獨裁歌功頌德。不只一個在中國受過教育朋友說過,他們如果沒有蠢到相信官方的謊言,就要學習虛偽和犬儒,才能在這個地方生存。很多人到了某個階段,發現自己中小學所學的都是謊言,社會只會獎勵最虛偽的人,結果就是道德價值崩壞。
在這種恐怖的年代,大陸網上流傳的一幅梗圖最能形容當前的狀況。
梗圖是一班文革時代六七歲的紅小兵,上面寫著:「這是你們的上一代,也是你們的下一代」,下面有一行小字,是「移民顧問廣告」。
改革開放時代出生的一代,上一代是紅衛兵,這班改革開放的一代沒想過社會會走回頭路到如此地步,下一代將會活在前三十年那樣的社會。
本來我的計劃是在香港努力工作,送女兒去外國讀高中和大學的。2021年,我決定帶她離開。
我知道我很想留在香港鬥長命,甚至盡我的綿力用我的方法去為社會做一些好事。可是,一句說話一直在我腦海縈繞不散。
中國作家方方在2020年疫情時因為發表非主旋律文章被批鬥,她其中一篇文章的標題是:
「時代的一粒灰塵,落在個人身上,就是一座山」。
是的,每個年代都有避秦的難民。香港很多人的上一代,就是逃離恐怖國度的人。如果你是六七十年代逃港者的下一代,你會感謝你的父母作出了正確的選擇。
即使你知道你沒有錯,你知道道理在你的一方,但在只有強權沒有道理的地方,講甚麼也沒有用。
面對塵土飛揚的時代,我身旁還有孩子。
我擋不了落在我們身上的大山,所以我必須帶孩子遠離已經瘋狂的地方。/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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